山上驾鹤山下骑牛 全
山峰叠峦,云雾轻而薄地从远处飘来,第一缕晨光明明刚刚落下,炊烟却早已升起。
这座小村子,忙碌地格外早,各家各户都拿出了压箱底的衣裳,给家中最小的孩子套上。小小的孩子,穿着华贵的衣裳,略显局促,可小脸上满是神气。
今天对这个小村子来讲可是个大日子。
因为神仙要下山挑弟子了。
虽然不太清楚神仙要挑什么样的弟子,但穿的光鲜亮丽一点总归没错,也许就会入神仙的眼。
大家都这么想着,只有一个孩子例外。
那个孩子坐在全村最高的树上发呆,他看着露水顺着叶片清晰的脉络流动,他伸出手去接,只触及一片凉意,露水从他的指缝中溜走。
就像他的小破屋子一样,不挡风不挡雨。听说山上的神仙还每日餐风饮露,多冷啊,如此想着,这个孩子眼底便露出了感同身受的深切悲伤。
天光大放,一道清啸从天边传来,紧接着一道身影破开云海,疾掠而来。
村子里的人赶忙集合,他们定睛望去,只见那道身影一袭白衣胜雪,手持拂尘,衣袂飘飞,虽然隔的很远,但也依稀能瞧见那人的清隽面容。最绝的当属那只仙鹤,神骏非凡,额上一点红,更是衬得其飘逸脱尘。看者皆惊呼,此乃神人也。
仙鹤掠至山村,拍打两下翅膀,神仙从鹤背跳将而下,他朝着满村村民微微点头致意,他再转头望向孩子,无语凝噎。
这些孩子穿着真的是……百花齐放。神仙行走在一片大红大紫中,心中也有几分无奈,怪不得师兄死活不来。
忽然他瞧见了坐在树上的孩子。那个孩子一身粗布麻衣,长得也不算好看,是落在人堆里便会消失不见的那种。但在一片姹紫嫣红里,这孩子便显得那么打眼。
神仙在注视着那个孩子,那个孩子也同样注视着神仙。孩子有一双轻而淡的眸子,就像天边的云雾,干净却又带着几分……悲悯?神仙越看越奇怪,他居然从那个孩子温润的眸子里读出了几分悲悯?
莫不是什么开了大智慧的孩子?神仙一拍大腿,就你了。
神仙问孩子,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?
孩子摇摇头,他是个孤儿。
于是神仙走了,带着那个孩子一起。
他不会知道,自这年起,这个村子一改华丽风,变为了朴实风,有的人家为了让孩子看起来更朴素,甚至会在衣服上戳几个破洞。这让接下来几年下来挑弟子的神仙愈加迷惑了,为什么这个村子一下就穷了这么多。
云海。
仙鹤振翅飞掠,但鹤背上的二人都没有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强劲风力。饶是如此,孩子仍然面色惨白,他紧紧抓着仙鹤的一撮毛,生怕自己落下去。
神仙一甩拂尘,好奇地问道:"小娃娃,你当时看我的时候,在想什么?"
孩子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令人晕眩的高度,努力抬起头,他望着鹤发童颜,完全摸不清真实年龄的神仙说道:"我在想,你和我一样。"都一样穷,孩子腹诽道。
神仙一愣,点点头:"你讲的不错,我不是神仙,我和你一样,都是人。我只是一位在山上潜修的修行者。没想到一个小娃娃居然能看破这一点。"他赞许地望着孩子,满眼期许,难道这回真的捡到宝了?
孩子深吸一口气,沉默不语。
"我是陆师,你叫什么?"陆师问道。
"陈小牛。"
陆师微微颔首:"名如其人。"话毕,他手轻捋仙鹤,仙鹤会意,一头扎下云海,仅是几个呼吸,便已经落在地面了。孩子壮着胆子,探头去看,也不知仙鹤飞了多远,脚下这片崇山峻岭是孩子从未见过的。
"接下来的路程,只能走路了,要翻过前面那个山头,仙宗内严禁飞行。"陆师微微笑道。
陈小牛望天,看着无数道身影从他们头顶掠过,飞得恣意纵横。他摸了摸鼻子,心说骗鬼呢?
"这不是骗人的哦,这是为你们这些小娃娃好,禁空令颁布之前,山里的罡风吹死了好几个。"陆师一眼便看穿了陈小牛心中所想。
陈小牛默然无语,从仙鹤背上跳了下来,朝着远方的山头走去,明明双腿因为恐高而略有些颤抖,但他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坚定。
陆师看得好笑,不禁摇摇头,也是快步跟上。
……
青峰秀丽,竹林散布。细细看去才能看见一扇被绿意爬满的山门,山门上有一个牌匾,上书"北青宗",字字遒劲,颜筋柳骨,最为奇异的是仔细看两个字,眼睛会刺痛无比,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刻上去的。
山门下有个小亭子,三个老人席地而坐,饮酒作乐。
一位老人衣冠端正,着儒袍,手中执一把戒尺,面容苍老,不怒自威,他面前的桌案上只摆一盏清茶。他端起来轻抿一口:"今日又有新弟子进山,听说小陆带回来一个有趣的孩子。"
另一位老人倒是随性的多,圆脸白净,总是带着和善的笑。他磕着花生米喝着酒,笑着点点头:"进山要参拜圣人像,也不知那个孩子会做何反应。"
仙宗名叫北青,入北青有个特殊的仪式,参拜圣人像。北青有三座圣人像,分别是静春先生,烂陀上师,和背剑老祖,三座圣人像代表着儒,佛,道,先注意到哪座,便代表着此人心中所向哪座。
"他会先看哪座圣人?"笑脸老人饶有兴致地问另一位老人,那人身着蓝袍,衣衫不整,浑身上下透露着邋遢的气息,却又有一种一尘不染的气质。
邋遢老人只是喝酒,笑而不语。
……
正所谓"望山跑死马",陆师指的山头看着不远,但直到黄昏两人才堪堪爬到。
"过了栈桥,我们就到了。"陆师抬头望了望,回头笑道。
陈小牛累的说不出话,这山路长的离谱,绕是陈小牛这种天天在山野里爬树摸鱼的野孩子也经受不了。
不知从哪淌来一条河流,清幽无比,站在岸上都能感受到那股清凉。他抬步踩上看起来年久失修的栈桥,忽然恍惚一下,陈小牛只觉得周围天旋地转,待他细细观察周围,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刚才穿越的那片山林里了。
周围仿佛世外桃源,仙乐齐奏,神鸟飞舞,白云袅袅。三座参天巨像拔地而起,一人持书一人执剑一人捻佛珠,让人禁不住地仰望。
"到了。"陆师说道,他看着陈小牛的背影,陈小牛接下来先看哪座神像将会决定他以后的道路,这很重要。
可谁知,一听这话,陈小牛一屁股坐在地上,喘着粗气直擦汗,口中念念有词:"娘的,累死了。"
竟是瞧也没瞧三座圣人像。
……
山门。
小亭子。
严肃老人和笑面老人皆是一愣,这么多年了,这样的情况从未出现过。
邋遢老人哈哈大笑:"心中无圣,有意思有意思。"
"这……怎么算?"笑面老人询问道。
"给我吧,分到清心峰。"邋遢老人伸手,一把飞剑飞到他手中。他用手沾酒,在剑身上潦草写了几笔,掐了个剑指,飞剑便摇摇晃晃地飞起,破开林海,消失不见了。
邋遢老人拍了拍手,起身微微点头致意:"那我就先走了。"
"又在打小算盘?"笑面老人摸了摸下巴,笑道。
邋遢老人哈哈大笑,卷袖走出亭子,竹林摇晃,他的身形已然不见了。
……
陆师凌空一抓,一柄飞剑入手,他一扫飞剑的制式,脸色一变。再一看飞剑上的留字,脸色再变,他喃喃自语道:"先生怎么知道我带了个小娃娃回来?难不成真在我身上装了监听法术?"
如此想着,他清俊的面容逐渐变得古怪,那半夜偷酒喝、清修偷懒这种事都被发现了?不行,一会要找小师妹帮忙看看。陆师咳嗽一声,招呼道:"陈小牛,你来。"
陈小牛费力地从地上爬起,来到陆师身边。
陆师一手按在陈小牛肩膀上,嘱咐道:"我现在带你去你的住处,不要乱动。"
陈小牛点点头,随即便是突如其来的失重感,陈小牛吓得紧闭双眸,脸色惨白。
"到了,"陆师费劲地把像树懒一样挂在身上的陈小牛薅下来,"这就是你的住处,里面有人在等你。"
陈小牛睁了眼,发觉眼前是一栋黑檐青墙的小院,不算大,但一个人住完全绰绰有余。陈小牛再转头去找陆师,发觉他已经离去了。
陈小牛挠挠头,推开院门。院子极为干净,郁郁葱葱的叶子遮蔽了阳光,些许柔和的光线碎了一地,石砖铺陈,不见什么尘土,看起来常有人打扫。陈小牛抬眼望去,屋檐没有缺失瓦片,窗户也没有碎裂,看起来挡风遮雨,颇为不错。
于是陈小牛高兴了起来。爬了这么久山路,总算得了点当神仙的好处。
他推门进屋,看到了屋内坐在竹椅上的老人,他犹豫了一下,一时不知是该行礼还是如何。
"陈小牛?"老人笑道,"你来。"
"是。"陈小牛走了过去,此时已是黄昏,没点灯,屋里光线昏暗,凑近了陈小牛才看见老人的邋遢衣物,他心里咯噔一下,神仙也这么穷吗?
邋遢老人捻着胡须,笑眯眯地打量着陈小牛:"心中无圣之人,不错……不错。"
邋遢老人一连说了两个不错,听的陈小牛摸不着头脑,心中无圣?什么意思?
"此后宗中课业你大可不必参加,在山中清修便是,"邋遢老人起身,拍了拍身上,"不过明早的晨修一定要来。"
"在哪里晨修?"陈小牛问道。
"顺着钟声走便是了。"
"请问您是谁?"
邋遢老人笑一笑:"以后你就知道了。"
次日。
晨钟缓缓敲响,整座山复苏了,无数身影在山路上飞跃。
"今日宗主亲自讲早课。"
"多少年难得一见啊。"
陈小牛也混迹在人群中,他自然也听见了周围人热切的讨论,但他并不上心,只是伸手拽了拽自己身上的长袍,长袍质感很好,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缝制的,比自己之前的粗布麻衣好了不知多少倍,但他总觉得有些别扭。
走了不久,就看见了一栋竹楼,一块牌匾高挂,陈小牛一眼望去便打了个冷颤,也不知是清晨微凉的空气还是笔画间勾带的杀气刺骨。
"溪剑堂……"陈小牛咀嚼两遍,也没感觉出什么特殊的滋味,他耸耸肩,进了竹楼。
竹楼里早已坐满了人,陈小牛对当神仙也没什么兴致,索性躲到了最后面。
"宗主,宗主来了!"也不知多久,起了一阵惊呼,把睡眼朦胧的陈小牛惊醒,陈小牛一眼望去,一下就清醒了,却见那所谓的宗主,正是昨儿跟自己打过照面的邋遢老人。
阴谋,妥妥的阴谋。陈小牛腹诽。
"诸位,"邋遢老头拍拍手,竹楼瞬息寂静,他说道,"今日早课,我只问一个问题,看看谁能答对。"
"答对者,即刻成为老夫的亲传弟子。"此话一出,哗然一片,邋遢老头不得不再次拍拍手,示意各位安静。
"这个问题是,心中无圣之人为何?"邋遢老人问道,他有意无意地扫向陈小牛,似笑非笑。
众人面面相觑,很快有人举手:"为大逆不道。"
"非也。"邋遢老人摇摇头。
"为魔。"
"为红尘事物牵绊身形,为钱财。"
七嘴八舌的吵闹声又起,邋遢老人一直笑着摇头,到最后谁也没有想法了,溪剑堂再度恢复平静。老人起身,拍拍手:"我宗最近招了一位新弟子,他便是心中无圣之人,我想,他也来到了这里。那么就请这位小师弟,为大家解惑。"
溪剑堂再次一片哗然,所有人都在这片空间里仔细搜寻那位心中无圣之人。
"陈小牛。"邋遢老人说道。
陈小牛没办法,只得顶着无数的眼光,硬着头皮起立。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就集中在了陈小牛身上,也是一瞬间所有人都产生了一个疑惑,这人,有什么特殊的吗?长得也不俊美,皮肤也很粗糙,面色黝黑,瘦瘦小小的。
"告诉大家,你为何来到北青宗?"
陈小牛小心翼翼地询问:"讲实话?"
邋遢老人气笑道:"当然。"
"我本来不想来的,被挑中了没办法。"陈小牛耸一耸肩。
"为什么不想来?"邋遢老人微笑道。
陈小牛一咬牙:"因为我觉得你们神仙风餐露宿的,又冷又惨,跟我一样,所以我不想来。"
说出来后,陈小牛反倒轻松了,这种话说出来一定会得罪这帮神仙吧?会怎么样?最多会被赶下山吧?反正自己是因为误会才被带上山的。
"就是一土包子嘛,癞蛤蟆还妄想飞天?"
他听见了周围人的嗤笑,但他并不是很在乎,他注视着邋遢老人。
可谁知,邋遢老人轻轻鼓掌:"说得很好,请坐。从今日起,北青宗便是你的家。"
陈小牛懵了,连带周围所有嘲笑他的人。所有人都惊呆了,什么?
阳光透过窗户,懒懒地洒在地上,很暖。
……
从那日起,所有人都知道山上多了个走后门进来的,而且这个人不思进取,课业从来不参加,上树掏鸟下河钓鱼,什么事都干,就是不修习。很多人都在猜测这是不是宗主失散多年的孩子,不然为什么会收留这么一个顽劣的孩子。
星野低垂,山风呼啸。陈小牛坐在河边,脚落在清幽的河水里,他将手里的石子一颗一颗掷入河中,眼见着石子砸起一片一片涟漪。
他茫茫然地盯着在夜空下沉默的河水,一晃眼,上山已经两年有余了,他也如邋遢老人所说,平日里爬树打鸟,从不参加任何课业。如此恶劣行径,自然会引起旁人非议,他也听了不少。说不愧疚是假的,在山上待的每一天都是煎熬,他越发觉得自己是走了后门,根本不配留在山上。于是他不停地作恶,希望他们生气,然后把他赶下山。
但并没有,陈小牛干的恶劣行径,并没有人理会。反倒是闹着闹着,他倒也想去试试那所谓的课业了,于是他翻进藏经阁,去翻阅那些古籍,很怪的是这些书翻开居然全是字,一个图都没有。
最怪的是藏经阁二楼,上面的书籍很旧,纸页都酥了,翻开来看,居然一个字都没有。但是陈小牛发现只要他瞪着眼睛,使劲瞧,那白纸上就能蹦出一堆金色的小字,围着他跳舞,很有意思。只可惜他不识字,他也不认识跳的是什么意思,新鲜劲很快就过去了,他也不再去藏经阁了。
陈小牛也试着趴在门口听了两节课,完全听不懂,什么气海什么太清,一个个专业名词往外蹦,比会跳舞的字还难懂。一来二去,他也乏了,索性在山上疯玩,释放天性。
"在想什么?"忽然陈小牛听见身后传来浑厚慈祥的声音,他回过头去,发觉那个许久未见的邋遢老头微笑地站在那,手里还拎了根油腻的鸡腿。
陈小牛沉默不语。
邋遢老头啃了口鸡腿,满足地叹口气,也坐了下来:"怎么?觉得你是走后门进来的,所以作妖想被赶下去?"
"那么恭喜你,你的愿望终于实现了。明日一早,你便下山去吧。"邋遢老人说道。
陈小牛倏地抬起头,声音有了三分颤:"当真?"
"当真,"邋遢老人点点头,"而且回不回来随你。"
邋遢老人拍拍他的肩膀:"心中无圣之人为何?希望你回来的时候,可以告诉我答案。"
这没头没脑的一句,看似跟上一句矛盾了。但陈小牛无法张口辩驳,没错,他是达到了目的,他不用再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茫然无措了,可是北青宗收留了他这个孤儿两年,出了北青,广袤天下他能去哪?
陈小牛没说话,他静静凝视着河流,星辰在幽深的黑里闪灭,那孤孤单单的光点在一瞬之间就被黑色的河水吞没了,再也看不见。
……
清晨,陈小牛走的极早,天刚蒙蒙亮,便唤来一只仙鹤,在清啸声中遁去。
远处的山头,有两个老人在静静地凝视。
"各大门派每十年才派一人进行红尘历练,而这些人无一不是青年才俊。北青今年指派陈小牛,合适吗?"衣冠端正,手持戒尺的老人开口问道。
邋遢老人沉默许久,叹口气:"我也不知道。"他手边摊着一本书,书页泛黄酥脆,最为奇异的是上面一个字都没有。
邋遢老人瞪大眼睛使劲去瞧,一个字也没瞧出来,更别说有金色的小字从里面蹦出来跳舞了。
……
面前的汤汁不停地翻滚着,泛着深沉的红色,一个接一个的泡在水面炸开,混合着花椒的香气扑鼻而来,辛辣的气息令陈小牛头晕目眩。
"吃吃吃,快吃。"陈小牛面前那人一筷子夹起一片肥牛,喂到嘴里,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声。
这人一身道袍,歪带小帽,扮相还算端庄,长得很俊,细长的眉眼噙着春风十里,他惊鸿一瞥,一眼望过去,陈小牛只觉得这春风又吹了好几十里。
这个人叫李六爻,没开口说话之前,陈小牛觉得这人是自己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姑娘。可惜他一口公鸭嗓,痞里痞气的,生生把陈小牛拽回了现实。
陈小牛刚刚驾鹤下山,来到小镇,这李六爻便凑上来勾肩搭背,带着陈小牛下馆子去了。陈小牛一向淳朴老实,不好意思开口拒绝别人的好意,就跟着去了。
说白了,陈小牛饿了。
"这么说,你是北青今年的红尘历练?"李六爻好奇地问道。
陈小牛愣了愣:"你怎么知道我是从北青来的?"
李六爻好看的眸子微微眯起:"谁会不认识啊?天下四大宗,北青的鹤,南麓的剑,宝瓶的刀,篡门的雷,太好认了。"
陈小牛沉默了一下,心说其他的听都没听过,很有名吗?他问道:"我确实是从北青来的,可红尘历练是什么?"
"你不知道?"这回轮到李六爻诧异了,他仔仔细细地凝视着陈小牛,发觉对方没有说谎,他啧啧称奇。
"红尘历练就是,各大门派指派最优秀的弟子到人间历练。"李六爻夹了块虾滑,含糊不清地说道。
陈小牛脑中轰然一下,被坑了。他斟酌了言辞,小心翼翼地问道:"这个……红尘历练的弟子有什么必须要做的吗?"
李六爻想了想:"也没什么,就是闯荡出名声,给宗门涨脸面。红尘历练的弟子,就是一个宗门的排面。"
陈小牛心中愈加慌了,筷子在油碟中急速搅动,心中乱如麻,这都什么事啊?怎么自己这个不学无术的小孩就成了北青的脸面了啊。
"怎么了?"李六爻敏锐地觉察到了。
陈小牛苦笑一声,把自己的事挑着重点大致讲了一遍,听得李六爻频频皱眉。
"这么说,北青宗决心派你下山丢人来了?"虽然李六爻讲的难听,但陈小牛想了半天,居然没办法反驳。
李六爻啧啧称奇:"那你修为境界如何?圆缺?太清?"
陈小牛缓缓摇头:"你说的这些,我听都没听过,我就是一个普通人。"
李六爻一滞,两人一时陷入沉默,只有面前的那口锅执着地咕嘟咕嘟冒着泡。
"你呢?你也是红尘历练吗?"陈小牛问道。
"我不是。"李六爻笑了一下,细长眸子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。
下山真的无所事事,李六爻带着陈小牛到处闲逛,游山玩水。李六爻嘴皮子很溜,陈小牛质朴善良,两人很快就热络了。李六爻给陈小牛讲城镇的琐事,陈小牛给他讲北青的趣事。
陈小牛得知李六爻就是当地的一个小道士,因为这几年附近马贼猖獗,很多人都跑了,就剩他一个人在这里,守着空道观。
两人最爱去的那家店,还是第一次一起去的那个火锅店。
有一日,二人对坐,闲聊侃大山。
"心中无圣之人?"低沉的念诵宛如洪钟巨吕砸击在陈小牛心中,震得陈小牛面色惨白,陈小牛屁股下的竹椅竟然扛不住压力,径直破碎开来,陈小牛跌坐在地,身体仍不住颤抖。
有一人推门而入,他生得极其魁梧,白色的僧袍浅薄地披在身上,根本抵挡不住他健硕的肌肉。他的短发极其张扬地立着,五官清晰立体,带着仿佛是刀劈斧剁的质感,英气非凡,飞扬的眉毛下,是一双淡薄的眸子。
和陈小牛的眼眸不同,陈小牛是像云一样,浅浅一层,破开云雾便能窥见青天白日。但此人眼中充斥着淡漠和冰冷,一眼望去只让自己胆寒。
"李珥苟……"李六爻倏地起身,脸色也微微发白。
李珥苟根本没有理会李六爻,只是微眯着眼,打量着陈小牛,半晌才吐露出一句话:"北青……没人了吗?"
一字一句宛若狂雷,震得陈小牛肝胆欲裂,陈小牛望着那魁梧身影,居然无法吐出任何一个字来反驳。
正当陈小牛难受得想要吐血时,一个瘦削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,挺拔如松,衣袂飘飞。
"篡门的独门法诀,没有修为是扛不住的。"李六爻语气淡淡的,秀气的面容也泛上了些许冰寒。
李珥苟终于注意到了李六爻,他淡漠的目光仿佛一柄尖刀,一寸一寸剔开了李六爻。
"我当是谁?原来你这废物还没有死,"李珥苟缓缓开口,唇角勾起的满是嘲讽,"被篡门赶下山的废物。"
"我也当是谁,没想到李二狗也能做上篡门红尘历练,师父老眼昏花了吗?"李六爻也讥讽出声。
李珥苟脸皮抖了两下:"废物,师门都不认了吗?"
陈小牛心里起了个炸雷,李六爻,居然是篡门的?这些天跟着李六爻厮混,他自然也听了不少修仙的秘闻,他也知道了北青是怎样的庞然大物,他也知道了篡门有多么可怕。
可是这个整天跟自己待在一起的,吊儿郎当的道士,居然是篡门的?
"从资历上来讲,我算你师兄,你也目无尊长了吗?"李六爻细长的眸子微微眯起,冷笑一声。
李珥苟不再言语,身子一震,前踏一步,整座店都在嘎吱作响,几欲倒塌。最可怕的是缭绕在此人身上的青白雷弧,李珥苟面色冷漠,宛如天神下凡,一掌抓向李六爻。李六爻身后的陈小牛面色惨白,隔着李六爻,他都感受到了李珥苟身上山崩海啸般的压力。
李六爻面色凝重,右手两指自袖间捻出一张符纸,左手掐剑指。
"敕!"
符纸居然爆炸开来,青白雷霆狂啸而出,周遭桌子连带着地板一同破碎,李六爻喷出一口鲜血,倒退十数步,最终跌坐在地。他死死地凝视着爆炸中心的烟尘处,倏地从里面伸出一只筋肉虬结的手臂,手臂轻挥便把烟尘扫去。
李珥苟掸了掸身上的尘土,看了眼右臂被炸碎的袖子,阴沉一笑:"离了师门这么多年,居然还只是半道符。不过可喜可贺,这炮仗威力不错。"
他不再去看被跌坐在地的李六爻,他直视着陈小牛,微微摇头:"你真以为这李六爻只是为了跟你做朋友吗?"
说罢他扭头便走,店小二和老板瑟瑟发抖,根本不敢去追,讨要修缮费。这种神仙人物哪里是他们惹得起的。
李六爻费劲地坐正,他沉重地咳嗽,嘴角溢出的都是黑血。
"他刚才说的,是什么意思?"轻轻的声音在李六爻身后响起,李六爻沉默半晌,还是开口了。
他讲,陈小牛静静地听着。陈小牛并不是一个好的听者,他只是安静地听着,经常会让讲述者忽略还有这么一个听众在。但李六爻不在乎,他只是在发泄。
李六爻自小便在篡门长大,可是篡门独门的雷法他永远练不成,费力无数也只是勉强修成半道。于是他便被当成废物,踢出了篡门,流浪人世,红尘滚滚间。
他一直在搜寻各大门派散落世间的红尘历练,和这些人接近,就算当条狗也好,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爬回宗门,爬回篡门。可是红尘历练向来行踪神秘,云游四海,根本无法寻觅。
直到他遇到了陈小牛。
"我做梦都要回去,我九岁那年就发誓,要把篡门的山门砸碎……我不是废物!"李六爻俊美的面容拉起一条极度锋利的线条,他拳头攥得过于紧了,指关节泛着苍白色,"我不需要你原谅我,我就像那个混蛋说的一样,我利用了你。"
轻轻的声音响起:"可你早就知道我不是红尘历练,我什么都不会。但你依然没有抛下我就走。"
李六爻一愣,他抬起头,对上一双轻而淡的眸子,眸子中无喜无悲,只是淡淡地望着李六爻,清澈得让人想哭。
"你也是第一个请我吃饭的人,你也是第一个保护我的人,所以我原谅你,你是我的朋友,唯一的朋友。"陈小牛看着李六爻说道,他的小黑脸很认真,那一双澄澈的眸子里,李六爻看不到一丝杂质。
"矫情。"李六爻扭过头去,薄唇勾起一丝笑意。
陈小牛也笑了,满地狼藉中,两个人面对面地傻笑着。
……
雁过秋湖,青白色的尾梢掠过水面,秋水波动,惊动一湖鱼儿。
湖边有头牛慢慢地走着,尾巴懒懒地赶着秋蝇。陈小牛坐在一头大牛上,嘴里叼着一根干枯的草,他望着湖水,天水共一色,一派清澈悠远。
忽然陈小牛眼前一花,一个斜带小帽的道士从树上跳了下来,他骂骂咧咧的:"娘的,秋天蚊子都疯了吗?"他撸起袖管,胳膊上全是红包。
陈小牛只是笑,笑得憨厚。他跑下山也有好几个月了,还是没学会圆滑世故,仍是那个刚出山村的澄澈孩子。
这只大青牛是用仙鹤换的,李六爻说在山上骑鹤骑得毛都快秃了,下山自然要入乡随俗,所以两人用仙鹤跟一个老伯换了头牛,还有一些银子。每每想至此处,陈小牛都会想起那只仙鹤幽怨的眼神,不禁打了个冷颤。
"你运气不错,来这个小破镇这么久了也没碰上马贼。"李六爻拍了拍大牛的身子,大牛回头不满地哞了两声。
"走吧,吃饭去。"李六爻率先大摇大摆地走了,两个袖子在空中甩出放荡不羁的弧度。
入城时,天色已晚,各家各户都亮了灯火,暖意融融连成一片。
李六爻和陈小牛顺着墙根的阴影,鬼鬼祟祟地往里摸,齐腰深的野草划人的很,刺挠得李六爻龇牙咧嘴,从小在林子里爬上爬下的陈小牛倒觉得没什么。
"你俩,站住。"忽然一声厉喝,两人顿时一个激灵,缓缓转过身,但见一个兵吏杵着长枪傻乐,露出一口大白牙,兵吏生了一副憨厚老实模样,眉梢眼角都就流露着朴实的神采。
李六爻抬脚就踹,骂道:"葛二蛋,吓老子一跳。"
这憨实汉子叫葛琛,因为瞪眼睛的时候两个眼睛圆得出奇,所以李六爻给他起了个匪号,叫葛二蛋。葛琛是守卫,用李六爻的话来讲就是看门的。因为李六爻喜好出城游荡,回来时经常和城守卫打交道,一来二去,也就熟稔了。
陈小牛好奇地望着葛琛:"琛哥,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?"
葛琛摸了摸自己浓重连成一片的一字眉,摇摇头:"头儿让我们集合,估计要训话,应该是又有哪个倒霉蛋偷喝酒被发现了吧。"
李六爻低声道:"偷喝酒没事,偷喝那个酒问题才大。"说罢,两个人一齐露出"你知我知"的诡异笑容。
陈小牛眼观鼻鼻观心,默念听不懂。
"走了走了,明儿一起喝酒。"葛琛用力拍了两下陈小牛,豪放地大笑两声。
远山,夜色阴郁,细细看去,才能看见几点飘摇的火光。
无数马匹悄声无息地藏在林子里,无数人立在马旁,一身黑衣,包裹得极为严实,只是露出一对森寒的双眼。
这些黑衣人都略带畏惧地看着为首的举着火把的那人。那人并没有穿一身夜行衣,而是穿了件极为招摇的白衣。
如果不看那道横亘了半张脸的疤痕,那人也算眉清目秀,疤痕给他眉宇间平添了化不开的极重的凶戾气。他微微眯着眼,打量着远处镇子的模糊轮廓,挥挥手,平淡地挥挥手:"不用绕路,屠了。"
"是。"底下的黑衣人们皆是一震。
山风呼啸,为首的那人白衣被风卷起,白袍下是一件血色锦衣,华丽且缭乱的线条在衣服上纵横,勾勒出狰狞的鬼。
……
酒楼。
窗户大开,李六爻微微颦眉,朝着外面看去,神情混在夜色中,一时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。
陈小牛也向外看去,月明星稀,景致很好,别的什么也没瞧出来,于是他问道:"怎么了?"
李六爻缓缓摇头:"兴许是错觉吧。"
凄厉的喊声在街头巷尾响起:"快跑!山匪来了!"
陈小牛被吓了一跳,然后他看见远山似乎飘起了浅浅淡淡的红色雾气,还没等他开口询问,李六爻已经开口了。
"快走,那人来了,"李六爻脸色惨白。
"谁?"陈小牛有点不解。
"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四大宗吗?"李六爻深吸一口气,"这人名叫秦武,曾经是是宝瓶的红尘历练。谁知此人下山直接当了山匪,带着自己的手下游历天下,走一处便屠一处。现在是通缉榜天榜的榜首,四大宗联手追杀,也只是在他脸上留了一道疤。从那以后,此人销声匿迹,怎得今日跑到这来了。"
陈小牛脸色也唰的一下白了:"为何喜欢做这种事?"
"听说是为了斩断一段因果?不知道,这些修仙修到老子天下第一的脑子都有点不正常。"李六爻咬牙切齿道,拉起陈小牛,一脚踹开了大门,冲了出去。
街道上空空荡荡,更多的人只是推开窗子茫然地扫视四周。
陈小牛发觉李六爻带自己跑的方向很奇怪,不是出城的方向,于是开口问道:"我们不逃吗?"
"那人做事很绝,若是下定决心要屠,必定将周围围得水泄不通,没有人去吸引作珥,我们一个也逃不出去。"李六爻薄唇抿得极紧,细长的眸子闪着复杂的光。
街那头,一个男人站在那里,壮硕的肌肉几乎要撕裂单薄的白衣,他极有质感的面容宛若冰冻,目光极其淡漠地注视着李六爻陈小牛二人。
这描述听起来极其臭屁,且他本人更加臭屁。但李六爻不得不承认,这人恐怕是唯一一颗救命稻草。
……
清瘦的男人立在山野小路上,他遥遥望着笼着暗色的城门,静悄悄的,没有半点动静,他忽然心生了几分无趣,随意挥挥手,黑衣人们立刻伺机而动,趁着夜色前冲而去。
忽然草丛中响起了窸窣的声响,无数冷光破开草丛,精铁铸造的弩箭泛着令人胆寒的光芒,落入人群中,一瞬便血光四溅。
当然大部分的弩箭都是用来照顾秦武的,秦武冷哼一声,白衣一振,满天弩箭箭头皆是消失不见,好像有一条飘逸的弧度直直剁去了弩箭的锋锐。
马匹嘶鸣着倒下,黑衣人狼狈地就地找掩体躲藏。他们刚刚躲藏起来,弩箭便停了。
这暴风骤雨般的攻击来的极快,去的也极快,很明显有一伙训练有素的人在埋伏袭击。
秦武望着倒在血泊中的手下,眼底没有半点惋惜,淡漠地开口:"你的人,很不错。练出来不容易,撤走吧,折在这里可惜了。"
四下里静悄悄的,没有人回应,秦武说的话掉在了空落落的夜里。
秦武身后的树冠里隐隐约约有一团阴影。那是一个人,他抱着一杆长枪,躲在那里,呼吸悠长平缓,却细不可闻。
忽的,他慢慢睁了眼,憨实的面容透着极重的肃穆,黑白分明圆如鸽子蛋的眼睛里满是决然,一字长眉愤怒地搅在一起。
他缓缓调整怀中长枪的位置,眸子却紧紧凝视着那白衣飘飘的背影,枪尖泛着悠悠的寒光。下一刻,他猛蹬树干,寒光顿作一道可破开天际的长虹。
葛琛什么都忘却了,全部心神都灌注在了这一枪上,别无他想,只是快,再快!快到化作一道光……然后一枪刺穿这个穿着白衣的男人。
苍凉且暴烈,带着一股子决绝的一往无前。
……
"秦武?"李珥苟长眉微微挑起,"他居然还没死?"
"现在只有你能救这个小镇了,只要你拖时间,这个小镇就能得救,我知道一条密道,可以带他们逃出去。"李六爻看了眼身后正在撤离的人群,快速且焦急地说道。
李珥苟微愕了一下,语调冷淡地开口:"李六爻,你知道什么是红尘历练吗?"
"是斩断一切红尘,斩断一切因果。今日我若是救了这镇子,便是结下了因果,日后,我又何以得道飞升?何以成圣?"李珥苟微微眯眼,"你是教我……放弃大道不成?"
"更何况这一个镇子与你何干?待的久了有了感情?可这些人与你非亲非故,豁出命是为何?为了所谓的慈悲?哪个圣人不是斩净了七情六欲,红尘因果?"李珥苟皱眉,接连摇头道,"如此多的情绪不利于修行,怪不得你只有半道雷符,杂念太多。"
李六爻怔怔地凝视着李珥苟,李珥苟眼底只是有一片幽深,看不出什么情绪。是啊,天上的仙人圣人为何会在乎人间的百姓呢?
"算我求你,救救这个镇子吧。"李六爻低下头,轻声说道。
"不值得。"李珥苟缓慢且坚定地摇头。
突然一道声音响起:"只是去城门拖延时间?我去吧。"
李六爻倏地抬起头,死死盯着那个小脸黢黑的孩子,孩子眼神清明,带着一些李六爻看不懂的神光。陈小牛轻声说道:"你带着大家逃吧,我可以拖时间。"
你如何拖延时间?你去了也是白白送死!李六爻想要狂吼,对着陈小牛喊出这些话,但是他望着陈小牛平凡的面容,嘴唇嗫嚅半天,居然是一句话说不出来,不知怎的,这个相处了几个月的朴实孩子在这一刻竟然有些陌生,这种陌生的感觉让李六爻居然有点相信陈小牛真的挡得住秦武。
若是放在平时,这种荒谬的想法一定会让李六爻嗤之以鼻,但现在没时间了,陈小牛说可以,那李六爻就相信他可以。
于是李六爻再没讲话,他转身便走,朝着身后正在疏散的人群跑去。
瞬息街道上空空荡荡,只剩陈小牛和李珥苟二人。
"你也是红尘历练,你去了,即便能活下来,也会结下因果,红尘历练便断了,此生无缘大道。"李珥苟冷漠地说道。
"你若不去,这小镇的人都死了,那也是因果。你的大道一样修不成。"陈小牛轻声说道,他抬步走向城门,正好与李六爻背道而行。
李珥苟看着那个矮小的身影,他忽然发觉,那个孩子每踏出一步,身形便高大一分,最后身躯已是顶天立地,袖笼清风,腰系流云,与天地融为一体,分不出彼此。
李珥苟一惊,一咬舌尖清醒过来。这是……他眯着眼望着已经消失在夜色中的陈小牛,若有所思。
……
秦武缓缓放下手,他的手中攥着枪尖:"不错的一枪。"随即他轻轻一震,葛琛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枪化作碎片,落了一地。
葛琛退后几步,戒备地看着秦武,他知道秦武很强,但没想到这人居然这么强,自己这势不可挡的一枪,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接住了。
黑衣人们皆是一惊,立刻拔刀指向葛琛,只要秦武下令,他们便会即刻将葛琛砍成碎片。
秦武转过身,挥了挥手,示意周围的黑衣人撤走:"这个人留给我,你们走吧。"
黑衣人低头称是,无声地撤走,只留下秦武和葛琛二人。
"你知道我是谁吗?"秦武凝视着面前这个面容憨实的汉子,开口问道。
"知道,秦武,那个被神仙追杀,还逃掉的怪物。"葛琛望着秦武脸上那条骇人的伤疤,微嘲地说道。
"神仙都没杀掉我,你没有修为还敢来?"秦武并没有动怒,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,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胆大包天的妄图刺杀他的人了。
葛琛不屑地摇摇头:"管你是什么东西,只要你想灭我身后的那个小镇,我便会杀了你。"
"可你刚才那一枪没有杀掉我,你已经失败了,我的手下很快就会杀掉你的同伴,你也一样会死,值得吗?"秦武淡淡地开口。
葛琛摇摇头:"你不懂,纵然是死,也不能在你这个杂种面前退半步。"
"况且我也不一定会死,"说到这,他想了想,露出了一个极其憨厚的笑容,"明天还有两个蠢货请我喝酒。"他的笑容还未扩大,腥风已起。
秦武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葛琛身后,他缓缓收回了手掌,淡淡地说道:"但愿吧。"
葛琛眨了眨眼,想要说话,喉咙却发出了极其怪异的声响,他发觉自己的视角逐渐变低,直至与地面齐平,被黑暗彻底吞没前,他嗅到了泥土的芬芳以及血液的腥甜。
葛二蛋,起名是真他娘的难听,葛琛无声地笑一笑。李小眼,欠老子一顿酒,以后再还吧。
秦武脱下身上的白衣,内衬的血色锦衣上的鬼居然诡异地在他身上游弋,仿佛活物。他用白衣擦去手上的血迹,一个黑衣人快步跑来,低声说道:"头儿,城守卫都死了。"
秦武微微点头:"进城。"黑衣人一听,精神一振,他立刻传话下去,所有黑衣人皆是发出了狼嚎般的兴奋叫声。
马蹄声骤起,黑衣人点亮了火把,从高处俯瞰,就有如一条长龙穿行在原野上,他们忽然止住了,因为城门口坐着一个人,或者说一个孩子。
那个长相平凡的孩子静默地盘坐在地上,脸上无悲无喜,只是闭眸坐在那,背后是雄伟的城门。
和城门相比,那个孩子显得那么渺小,可就这么一个小不点,却坐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。
秦武眯着眼打探了一下,伸出手,手下立刻把弓箭递到他手中。秦武拉弓如满月,翎羽轻啸,撕裂夜空,径直没入孩子的胸口,孩子应声倒地。
"装神弄鬼罢了,不必在意。"秦武在手下们狂热的眼神中淡淡地说道,手下们立刻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,马匹奔腾起来,朝着不远处的城门奔去。
……
陈小牛盘腿坐到了城门前,心中也有些茫然。其实他并不知道怎么阻拦秦武,只是想着也许可以用自己北青宗红尘历练的身份吓一吓他,当他接触到微凉的大地时,他突然想起了邋遢老人问他的问题。
心中无圣之人为何?
一个很奇怪的问题。
既拗口又深奥,陈小牛在心里骂邋遢老头,这都什么破问题。如此一来,本来有些颤抖的他一下就不害怕了,在心中慷慨激昂地骂邋遢老头。
我怎么会知道心中无圣之人为何?为钱?为势?为色?而且这个"为"字何解?是指图某样东西,还是心中无圣之人是个什么东西?
谁是心中无圣之人?我是。那我陈小牛追求什么?我追求钱。北青宗有人说为钱,也不对啊。
难道说,问的是我陈小牛是什么东西?
心思转换间,冰凉的痛感弥漫了陈小牛的躯体,陈小牛支撑不住身子,轰然倒地,眼前一片黑暗。
娘的,我还没说我是北青的红尘历练呢,出手这么黑吗?他在心中骂道,却也止不住地想,我陈小牛是什么东西?
陈小牛就是陈小牛啊。
那圣人呢?
修道便是为了成圣,为了成大道就要斩断红尘因果,看着无法修道的人去死,什么狗屁道理,连个小镇都救不了,那我心中为什么要有你?敬天敬地,不敬你。
心中无圣之人为何?
为人,也为人。
……
一个道士正带着百姓在林子间穿梭,他回过头,看见了那如同火龙般的黑色骑队进城,知道他那两个呆呆傻傻的朋友多半是死了。但他来不及悲伤,因为拖的时间太短,很快就会被追上。他低骂一句,擦擦眼角,正要转头时,他看见了一道光。
"那是……"李六爻望着夜空,喃喃道。
……
北青宗,清心峰。
藏书阁暴动,二层楼直接暴烈开来,泛黄残破的书籍飞入天空,因为过于古老破旧,书籍破散开来,无数无字的纸页泛着金光,朝着远方飞去。
"这是……"无数人震撼地看着这一幕。
邋遢老人扶须含笑。
……
秦武忽然止步,他猛然看去,看见城门口那个垂死的孩子又坐起身,浑身金光灿灿,无数经文流淌其上。
孩子闭着眼,掐了个手印。天空中异象大作,经文念诵声宛若雷击,震得黑衣人人仰马翻,吐血不止。
唯有秦武可以勉强支撑,他咬着牙怒吼。锦衣上的鬼破衣而出,化作百丈大的狰狞怪相,嘶吼着要撕裂陈小牛。
忽然从远方飘来无数金色光点,它们在半空陈列,如瀑布流淌而下,汇作一篇以天为纸的经文。
半空的念诵声抵达极致,舌尖绽放道道惊雷,金光掠出,一瞬便击溃那百丈的鬼,金光虽柔,但落在秦武身上有如泰山压顶,秦武当即跪倒在地。
"老子这么多年,便是为了斩断因果,成圣成仙。"秦武脸上的疤愈显狰狞,那被击溃的鬼再度凝结,化作黑雾直接吞没陈小牛。
陈小牛虽有金光护体,但脸色已经是越来越苍白,显然快要顶不住了。
倏地,青白色的雷霆撕裂黑雾,以排山倒海之势击中秦武。秦武喷吐一口鲜血,依稀看见了一个魁梧的身影站在青白色的雷霆中,随即彻底昏迷过去。
……
几日后,清心峰。
邋遢老人和陈小牛对坐。邋遢老人笑眯眯地看着后者,看得陈小牛浑身不舒服。
"现在,你知道答案了吗?"邋遢老人问道,"心中无圣之人为何?"
陈小牛点点头:"心中无圣之人并非不敬圣,也不是大逆不道,只是不敬那些仗着修为高深便草菅人命的人。"
"什么为了斩断红尘,便可以眼睁睁看着一镇子人去死,这是狗屁。如果这种人都可以为圣人,那我也可以。"
"真正的圣人,应该为人,为天下。"
邋遢老人笑着点头:"心中无圣,因为我即圣人。说得好。"
"为何我进山没有注意到那三个圣人?难道那三位也是这样草菅人命的人?"陈小牛忍不住问道,此刻他已经知道了三座圣人像的含义。
"那倒不是,你所说的草菅人命,确实有很多,但我们北青的三位,都是德高望重的大前辈。"邋遢老人正色道,"至于你为什么没有注意到,是因为你自己本就是圣人,何必要去仰视别的圣人呢?"
陈小牛离开后,邋遢老人从怀里掏出一本书,摊开放在桌上,一声长叹:"静春先生,您这个转世身真是有趣啊。"
春风拂过,书页轻轻翻动,好似有个先生在扶须含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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